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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衣针脚

>奶奶临终前,我亲手为她缝制寿衣。

>她突然睁眼抓住我手腕:“针脚密些...别让风灌进来...”

>入殓时,我发现寿衣后背的针脚竟自己变密了。

>守灵夜,棺内传出布料摩擦声。

>我掀开棺盖,看见奶奶僵硬的手指正捏着针线。

>她缓缓转头,眼珠灰白:“领口...还有点漏风...”

>针尖闪着寒光,慢慢移向我脖颈。

---

奶奶躺在铺了旧棉褥的木板床上,像一片被秋风吹干蜷缩的落叶。窗纸透进黄昏浑浊的光,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也落在我手中那件沉甸甸的靛蓝寿衣上。土布厚实,带着一股陈年箱底和樟脑丸混合的、属于死亡的气味。我捏着细长的缝衣针,针鼻里穿着结实得有些过分的白棉线,一针,又一针,笨拙地将前襟和后背缝合。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线头穿过厚布时发出的“嗤…嗤…”声,单调又空洞,像是时间本身在漏气。爷爷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辛辣的烟丝味儿也压不住炕头飘来的、奶奶身上那股越来越重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

“咳…咳…” 奶奶喉咙里突然滚过一阵破碎的风箱声。我吓得手一抖,针尖差点戳进指头。抬眼看去,她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那双眼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灰尘的旧玻璃,却死死地、精准地钉在我脸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跳动。她枯树枝般的手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冰凉刺骨,鹰爪一样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关节硌得我生疼。

“妮儿…” 她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从一口枯井最深处艰难地刮出来,“针脚…针脚密些…” 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灰白的舌苔黏在牙齿上,“…别让风…灌进来…冷…骨头缝里都冷…” 她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穿透了我,钉在虚空中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冰冷刺骨的地方,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悸和哀求。“缝密实…缝密实…”

一股寒气顺着被她攥紧的手腕,毒蛇般瞬间爬满我的脊背,头皮一阵发麻。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这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里的光迅速熄灭,手一松,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沿上,眼皮沉重地阖上,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

爷爷在墙角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圈被奶奶冰冷手指掐出的、带着死气的暗红印子。再看手中那件靛蓝的寿衣,后背那片刚缝了一半的针脚,在白棉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稀疏、疏漏,仿佛一张随时会被无形冷风吹破的网。奶奶那句“别让风灌进来”的哀求,带着冰碴子,反复在脑子里刮擦。我咬着下唇,拿起针,重新穿线。这一次,每一针都落得又小又密,针脚紧挨着针脚,几乎要把两层厚布完全咬死在一起,像是在用针线拼命堵住一个看不见的、通往阴寒世界的窟窿。

……

三天后,停灵在堂屋正中。黑漆的薄皮棺材散发着新木头和劣质油漆的刺鼻气味,被两条冰冷的长凳架着。奶奶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里面,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裱纸。靛蓝的寿衣在昏暗的烛光下,颜色深得像凝固的血。纸钱燃烧的灰烬打着旋儿飘落,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几个帮忙的村邻坐在角落的长条凳上,压低了嗓子说着话,声音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水。

入殓的时辰快到了。负责主持的老舅爷叼着旱烟袋,眯着眼走到棺材边,准备最后查看一遍遗容。他浑浊的老眼随意地扫过奶奶身上的寿衣,目光落在后背那片缝合的地方时,眉头猛地一拧。

“咦?” 他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上去,昏黄的眼珠里满是惊疑。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地,去捻寿衣后背那片我亲手缝得密密实实的针脚。

“怪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昨儿个我瞧着…这儿还没这么密啊…” 他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片布,“这针脚…这针脚…像是…像是自己又往里扎了一轮?”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死死地看向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我几乎是扑到棺材边,挤开老舅爷,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地方。

没错!就是我亲手缝合的后背!那些针脚…那些原本已经密得几乎看不见布纹的针脚,此刻竟然真的…变得更加细密了!针眼挨着针眼,线脚挤着线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硬生生将那一片靛蓝的布料勒出一种扭曲、紧绷的质感,像一张被勒到极限、随时会崩裂的皮!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拿着更细更利的针,在我缝好的基础上,又疯狂地、不眠不休地往里扎了成千上万针!

“不…不可能…” 我失声低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幻觉?我缝的时候太紧张记错了?可老舅爷也看见了!

“怕是…眼花了吧,” 旁边一个帮忙的婶子干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却虚得发飘,“这烛火晃眼…兴许是影子…” 她的话没能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没人再说话。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寒意笼罩了整个堂屋,连角落里的窃窃私语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摇晃的影子。老舅爷沉默着,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呛人的烟雾也压不住他眼底那抹深重的惊惧。他挥了挥手,哑声道:“盖棺吧。”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汉子抬起,缓缓合拢,发出木头摩擦的“嘎吱”声,像野兽磨牙。最后一线天光被隔绝,奶奶,连同那件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寿衣,被彻底封进了那片狭小、永恒的黑暗里。

……

夜,深得像墨。前半夜帮忙守灵的村邻们陆续熬不住,各自回家歇息了。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白惨惨的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泪堆叠如坟。两根引魂香细长的青烟笔直地上升,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空气冰冷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香烛纸钱味和棺木油漆的混合气息。

爷爷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蜷在角落的一张破藤椅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沉重而断续的鼾声。我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衣,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又涩又痛,却不敢闭上。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屋子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烛光在它厚重的漆面上跳跃,流淌,像一层诡异流动的油脂。

时间仿佛凝固了。死寂。

就在我的意识也开始被疲惫和寒冷拖向混沌边缘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死寂。

“嚓…嚓…嚓…”

像是粗粝的砂纸在缓慢地、极其耐心地打磨着木头。

又像是什么厚实的布料,在极其紧窄的空间里,被一点点、一点点地,强行拉扯、摩擦。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内部!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像被冰冻的琴弦,骤然拉直!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拼命捕捉着黑暗中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摩擦声。

“嚓…嚓…嚓…”

它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和耐心,不疾不徐。像一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棺壁;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寿衣厚重的布料下……缓缓地移动、调整着姿势?

爷爷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蜷在藤椅里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醒。

“嚓…嚓…嚓…”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离棺盖更近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爬满整个头皮,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被堂屋里的阴风一吹,刺骨的寒。我的眼睛死死地、无法控制地钉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材上,仿佛要将它看穿。那声音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死死勾住了我的魂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奶奶…奶奶在里面…穿着那件针脚自己会变密的寿衣……

“别让风灌进来…冷…骨头缝里都冷…”

她临终前冰冷的手和惊悸的眼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嚓嚓”的摩擦声,像是一把钝刀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不行!不能再听了!必须做点什么!离开?叫醒爷爷?可双脚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时——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刺耳的木头摩擦声!

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盖板,靠近头部的位置,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拱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这死寂的灵堂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嗬!”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惊喘,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角落里的爷爷被这声响惊动,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老眼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即立刻聚焦在棺材上。他也看到了那极其微小的、刚刚平复下去的拱动痕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死死地盯住棺盖,身体在破藤椅里僵成了一块石头。

“爷…爷爷…” 我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

爷爷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棺材上,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着藤椅的破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嚓…嚓…” 棺内的摩擦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执着。

一股混合着强烈恐惧和无法抑制的、病态般探究欲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我最后一点理智!奶奶那件针脚密得不正常的寿衣,那棺内诡异的摩擦声,那拱动的棺盖…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推着我!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奶奶!” 我发出一声不知是哭喊还是尖叫的声音,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猛地从地上弹起,朝着棺材扑了过去!

“妮儿!别!” 爷爷嘶哑惊恐的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绝望的颤抖。

但我已经听不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掀开它!

我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凉厚重的棺盖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掀开!

“嘎吱——!”

刺耳的木头摩擦声撕裂了灵堂的死寂。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冰冷死亡气息、劣质油漆和陈旧棉布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眼前发黑。棺材内部的情景,在摇曳的惨白烛光下,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

奶奶静静地躺着,脸上依旧盖着那张粗糙的黄裱纸。

她的身体,被那件靛蓝色的寿衣紧紧包裹着。

但我的目光,却像被烧红的铁钎钉住,死死地凝固在她的手上。

那双枯瘦、僵硬、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此刻并没有安然地交叠在腹部。

一只手,那只右手,正以一种极其古怪、完全超出尸体僵直状态的姿势,抬在半空!

那只枯瘦的手里,赫然捏着一根东西!

一根细长的、闪着冰冷寒光的——

缝衣针!

针鼻里,还穿着半截同样细白的棉线!

而她的左手,那同样僵硬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幅度,捻着那根棉线的线头,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寿衣领口的方向……拉扯着!

“嚓…嚓…” 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布料摩擦声,源头就在这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爷爷在后面发出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

那颗被黄裱纸覆盖着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颈椎骨节摩擦的轻微“咔哒”声,转向了我。

覆盖在脸上的黄裱纸,随着头颅的转动,无声地滑落。

烛光惨白,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脸。

青灰,干瘪,如同失去水分的朽木。嘴唇是毫无生气的深紫色,紧紧地抿着。而那双眼睛……

眼皮是半阖着的,透过那狭窄的缝隙,露出的眼珠不再是浑浊的灰黄,而是一种死寂的、毫无光泽的、如同蒙了厚厚一层白翳的灰白!像两颗打磨过的、冰冷的石头珠子。

那灰白色的眼珠,没有瞳孔,没有焦点,却极其精准地、死死地“盯”着我的脖颈。

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冰冷、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直接灌入我的耳膜,不,是直接灌入我的脑海深处:

“领口…”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

“…还有点漏风…”

捏着缝衣针的、枯瘦僵硬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感,抬了起来。针尖那一点寒芒,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非人的冷光。

针尖,正对着我的脖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血液冻结,呼吸停止,连思维都被彻底冻僵。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闪着寒光的针尖,以及那双灰白死寂、却死死“盯”着我脖颈的眼珠缝隙。

它要缝上我的脖子!

“呃…呃…” 喉咙里发出绝望的、被扼断的嗬嗬声。我想后退,想尖叫,想逃离!但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冰封住,僵硬得如同那棺材里的尸体,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致命的针,带着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朝着我脆弱的脖颈,缓慢而坚定地逼近…逼近…

## 针线活

冰冷的针尖,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棺材内部的陈腐死亡气息,稳稳地抵住了我脖颈侧边最薄弱的皮肤。那一点寒芒刺破空气,激得我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针尖的锐利和冰冷,像一滴来自地狱的冰露,随时会刺穿皮肉,钻进血管。

“呃……” 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是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几乎要炸开。爷爷在身后发出极度惊恐的、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像破旧风箱濒临崩裂。

棺材里,奶奶那张青灰干瘪的脸,在惨白摇曳的烛光下如同朽木雕刻。灰白色的眼珠透过半阖的眼睑缝隙,死死地、精准地“钉”在我脖颈被针尖抵住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干瘪深紫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出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非人的专注。她那只枯瘦僵硬的右手,捏着那根闪着寒光的缝衣针,稳得如同铁铸,没有丝毫颤抖。左手捻着的棉线绷得笔直,线头悬垂着,像一条等待收割生命的白色小蛇。

针尖,开始施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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