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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叠影跪在擂台的冷硬石板上,粗砺的石屑嵌入她膝盖的皮肉,细密的刺痛感反倒让她混沌的神智清醒了一丝。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沙砾,灼烧着喉咙,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她自己的血。
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骨头大概是碎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模糊的剧痛,像有钝锯在反复拉扯。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如同劣质水墨般晕染开来,中心却死死锁住对面那个身影。
陆明轩。
他站得笔直,姿态从容得近乎傲慢。一身锦云白袍纤尘不染,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流淌着昂贵的丝光。
那张脸,叶叠影认得,是东域陆家精心雕琢出的、无可挑剔的俊朗。
只是此刻,那俊朗被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所扭曲。他微微歪着头,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彻底碾碎的劣质瓷器。
“镜奴,”陆明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看台上嗡嗡的议论,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像毒蛇滑过皮肤,“知道为什么留你到现在吗?”他嘴角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就是想看看,你这滩烂泥,到底能溅起多高的水花。可惜,”他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失望,“连弄脏我靴子的本事都没有。”
“生死擂”三个猩红的大字,刻在擂台边缘冰冷的玄铁基石上,刺得叶叠影眼睛生疼。这是镜墟界最残酷也最“公正”的法则,一旦踏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当然,这“天”,从不眷顾她这样的镜奴——生来就被打上“镜纹”烙印,如同牛马,终生为奴为婢,供驱使、供践踏、供消遣。今日这场擂,不过是陆家少爷一时兴起,拿她这卑贱的性命,在众人面前演一场“碾杀蝼蚁”的好戏。
“该结束了。”陆明轩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他双手在身前缓缓合拢,十指以一种极其复杂玄奥的轨迹舞动起来,速度快得带起一片模糊的残影。每一次指尖的划动,都牵引着四周稀薄的天地灵气,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鸣。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仿佛凝固的油脂。擂台上方,无形的压力凭空生成,如同巨磨缓缓压下。叶叠影全身的骨骼都在这恐怖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视野被强行挤压,扭曲变形,陆明轩的身影在压力中心模糊成一片刺眼的白光。
“裂空九转……是陆家的裂空九转!”看台高处,一个穿着赤焰纹饰道袍的老者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陆震霆的成名绝技!陆家小子竟已掌握到如此地步?!”旁边一位头戴玉冠的中年修士同样震惊,眼中精光爆射。
“这镜奴……死定了。”更多的人下了冰冷的判决,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一只即将被踩死的虫子。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陆明轩那舞动的双手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敬畏。陆明轩脸上,那属于胜利者的、残忍而快意的笑容,正随着他手中印诀的加速完成而不断放大。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比擂台的石头更硬,比嵌入膝盖的砂砾更尖锐,已经扼住了叶叠影的咽喉。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试图调动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驳杂不堪的“镜元”——那是镜奴烙印强行汲取天地驳杂灵气转化出的、带着枷锁的力量。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丹田深处一片死寂的枯竭,和左臂撕心裂肺的剧痛。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知。世界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陆明轩手中那越来越亮的、象征死亡的白光。
就在这时——
嗡!
一声奇异的震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她身体最深处,从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脉的缝隙里猛然爆发出来!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亘古的苍茫,瞬间压过了擂台上所有的喧嚣,甚至短暂地盖过了陆明轩印诀引动的灵气嗡鸣。
叶叠影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感知。在她体内那片枯竭死寂的丹田深渊之上,在那象征着镜奴枷锁的、黯淡扭曲的“镜纹”烙印中心,一点冰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炸开!那光芒并非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穿透一切的锋锐。
光芒急速蔓延、勾勒,瞬间凝实!
一面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无比古老的冰蓝色镜影,在她枯竭的丹田气海中央,悬浮而立!
镜影成型的刹那,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洪流,裹挟着海啸般的信息碎片,蛮横地冲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堤坝!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狂乱的嘶吼、冰冷的触感……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呃啊——!”
叶叠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头颅猛地后仰,脖颈拉出濒死天鹅般绝望的弧度。剧痛!比陆明轩施加的死亡压力恐怖千倍万倍的剧痛!那是灵魂被强行撕裂、被无数异己记忆疯狂灌入的极致酷刑!
在这足以令人瞬间疯癫的剧痛狂潮中,一个清晰的、冰冷的、绝对陌生的“指令”,却如烙印般刻入了她仅存的一丝神智核心。
那指令关乎一种力量。一种她从未接触、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力量运行方式。
它指向陆明轩此刻正在施展的“裂空九转”!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在那冰蓝色古镜虚影的疯狂驱动下,叶叠影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以一种完全违背她过往认知、违背她身体极限的、诡异到极致的角度和速度,猛地抬起!
五指箕张,指尖没有印诀,没有光芒,只有一种无形的、引而不发的极致锋锐!
她残存的视线,透过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地看到陆明轩脸上那残忍的笑容僵住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迅速爬满他的瞳孔。他手中那即将完成的、光芒刺目的“裂空九转”印诀,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杀!”叶叠影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里发出无声的咆哮,驱动着那只不属于自己的右手,对着前方那片令人窒息的死亡白光,狠狠一抓!一撕!
嗤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到极致,却又尖锐到足以刺破灵魂的撕裂声。
擂台上凝固如油脂的沉重空气,被一只无形巨手从中硬生生撕裂!一道狭长、漆黑、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幽蓝电光的空间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瞬间出现在陆明轩身前的白光核心!
那道裂痕出现的角度、时机、蕴含的毁灭气息……与陆明轩正在施展的“裂空九转”如出一辙!不!它更纯粹!更古老!更……接近本源!仿佛陆家引以为傲的秘技,只是这道裂痕的一个拙劣模仿!
陆明轩手中那团蓄势待发的、代表着陆家威名和叶叠影死亡的刺目白光,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连挣扎都没有,便无声无息地被那道幽黑的裂痕吞噬、湮灭!
反噬的力量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陆明轩毫无防备的胸口!
“噗——!”
陆明轩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骇然,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狂喷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凄厉的血虹。他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破败纸鸢,被那股沛然巨力狠狠掼飞出去,重重砸在擂台边缘的玄铁护栏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锦云白袍被撕裂,胸骨明显凹陷下去,他挣扎着想抬头,却只发出一串痛苦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神涣散,瞬间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看台上,那前一秒还在赞叹陆家绝技、等着看镜奴惨死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成千上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擂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瘦小身影上。惊愕、茫然、怀疑、骇然……无数种情绪在那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庞上扭曲、凝固。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偌大的生死擂场,只剩下陆明轩压抑痛苦的喘息和叶叠影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裂…裂空九转?”那个最先认出陆家绝技的赤焰道袍老者,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叶叠影那只无力垂下的右手,“她…她怎么会…陆震霆的不传之秘?!”
“不…不对!”旁边玉冠修士猛地摇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骇然的苍白,“那不是陆家的裂空九转!那感觉…更古老!更…更本源!像是…像是从虚空本身撕开的一道口子!”他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镜奴…她体内藏着什么东西?!”
叶叠影的脑子像被投入滚油,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疯狂翻腾、尖叫、冲撞——冰封的荒原,震天的战鼓,青铜巨镜崩裂的脆响,还有一张张模糊却带着滔天恨意的脸……这些碎片裹挟着施展那“裂空九转”后更深沉十倍的虚弱与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撕碎。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她混乱不堪的识海最深处响起。
那声音无法形容其质感,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如同亿万片冰晶摩擦,又似亘古不变的寒风吹过幽谷,带着一种俯瞰尘寰、漠视众生的绝对冰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狂热的期待。
“古镜之灵,蒙尘万载…终于…苏醒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更高生命层次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天穹,骤然降临整个生死擂场!
轰!
看台最高处,那座一直空悬、象征着至高地位的琉璃玉座上,空间无声无息地扭曲、波动。下一刻,一个身影凭空端坐其上。
那人身着素白道袍,袍服上不见任何繁复纹饰,却流淌着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道韵。面容模糊,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月华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清晰无比。那双眼睛深邃如万载寒潭,内里似有星河流转,宇宙生灭,无尽的沧桑与洞悉一切的空明交织,淡漠地扫视着下方蝼蚁般的众生。
“玄…玄穹仙尊!”玉冠修士第一个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敬畏而变调。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哗啦啦一片响动,整个看台之上,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所有修士都慌忙离座,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先前对镜奴的鄙夷、对陆家的敬畏,此刻尽数化为对那琉璃玉座之上身影的无限惶恐与卑微。
死寂的擂场,只剩下此起彼伏、极力压抑的粗重呼吸声。
玄穹仙尊的目光,淡漠地掠过重伤昏迷的陆明轩,掠过那些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修士,最终,如同两束实质的冰冷月光,落在了擂台中央,那个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少女身上。
那目光穿透了叶叠影褴褛的衣衫,穿透了她污浊的血迹,穿透了她皮肉的阻隔,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直接剖向她的丹田深处,剖向那面悬浮的、散发着亘古苍茫气息的冰蓝色古镜虚影。
片刻的审视,如同亿万载般漫长。
终于,那非男非女、冰冷如万载玄冰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匍匐修士的灵魂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此女,名叶叠影。身负上古镜灵本源,乃我道门大兴之机。”
声音顿了顿,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收束,却更加凝练地锁定了叶叠影。
“自今日起,入我玄穹道宫,为真传首徒。”
轰!
匍匐在地的人群,瞬间炸开了无声的惊涛骇浪!无数道目光猛地抬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极致的嫉妒!玄穹道宫!真传首徒!那是镜墟界亿万修士梦寐以求、却连仰望都觉奢侈的无上尊荣!如今,竟落在一个卑贱的镜奴身上?!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玄穹老儿!好快的嘴!”一个粗豪如闷雷的声音炸响,带着滚滚热浪席卷而来。东侧看台边缘,空间被蛮横地撕裂,一个赤发如火、身形魁梧如铁塔般的大汉一步跨出。他周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赤金色烈焰,将空气都灼烧得扭曲,散发出的凶悍气息丝毫不逊于玄穹仙尊的冰冷威压。
正是东域霸主,焱狱殿主——焚天!
焚天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巨眼,贪婪地钉在叶叠影身上,如同在看一件绝世神兵:“此等火炼真金般的苗子,天生就该入我焱狱!小丫头,跟我走!保你百年之内,焚尽八荒!”
“焚天匹夫,休得聒噪!”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女声随之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西侧,霜华弥漫,一位身着月白宫装、气质清绝如九天玄女的美妇踏着冰莲缓缓浮现。她周身寒气凛冽,所过之处,空间都凝结出细碎的冰晶。北域广寒宫主——凝月仙子!
凝月仙子看向叶叠影的目光,带着一种发现稀世奇珍的专注与狂热:“镜灵清寒,与月同源。此女,合该为我广寒宫月魄传人!玄穹道友,焚天道友,此乃天意所归!”
“哼!天意?老夫只信实力!”又一个苍老却霸道绝伦的声音响起,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南侧地面无声裂开,一位身着土黄色麻衣、面容古朴的老者拄着一根虬结的龙头拐杖,缓缓升起。他身形不高,却给人一种巍峨山岳、不可撼动的厚重感。南域厚土宗老祖——坤元子!
坤元子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直射叶叠影:“镜者,映照天地,厚德载物!此女身蕴大地之机,当承我厚土宗衣钵!尔等休要争抢!”
琉璃玉座之上,玄穹仙尊模糊的面容似乎波动了一下,那双蕴含星河的眸子越发冰冷。无形的威压如同亿万钧重水,轰然压下,瞬间盖过了焚天的烈焰、凝月的寒霜、坤元的厚重!
“聒噪。”冰冷的声音如同天宪,“此女,玄穹道宫已定。再言者,视为挑衅。”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枷锁,瞬间勒紧了焚天、凝月、坤元三人的身体。焚天周身的烈焰猛地一窒,凝月脚下的冰莲出现细微裂痕,坤元子拄拐的手臂微微下沉,脚下的地面无声龟裂!三位霸主级人物脸色同时剧变,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和一丝屈辱的怒火,却终究没有再发出一个音节。玄穹仙尊,积威之深,实力之强,足以镇压当场!
他们目光复杂地再次聚焦于擂台中心那个渺小的身影——叶叠影。
她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无数无形丝线拉扯的破败玩偶。身体的剧痛、灵魂的撕裂、无数混乱记忆碎片的冲刷,以及此刻几股足以崩碎山河的恐怖威压的倾轧,几乎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碾碎。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角不断滴落在冰冷的擂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场中显得格外刺耳。
丹田深处,那面冰蓝色的古镜虚影在几股强大意志的窥探下微微震颤,散发出更加古老、更加苍茫的气息,似乎在抗拒,又似乎在…无声地嘲弄着什么。
叶叠影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扫过看台上那些匍匐的身影,扫过那几位气息滔天、却因玄穹仙尊一言而噤声的霸主,最后,落在那高高在上的琉璃玉座,落在那双漠然俯瞰、视众生如刍狗的眼眸上。
古镜转世?道门大兴之机?
一个卑贱的镜奴,一夜之间成为仙尊争抢的瑰宝?
荒谬!荒诞!荒天下之大谬!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混杂着无尽屈辱、愤怒和一丝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惊觉的寒意,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住她濒临崩溃的心脏。比身体的痛更甚,比灵魂的撕裂更烈!
“嗬…嗬…”她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更多的鲜血涌出嘴角。
玄穹仙尊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漠然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如同看一件完美器物般的满意,稍纵即逝。
“带她回宫。”冰冷的谕令,不容置疑。
两道朦胧的、散发着清冷月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叶叠影左右。她们的气息缥缈而强大,如同冰冷的月光凝聚而成,一左一右,毫无情感地架住了叶叠影几乎无法支撑的身体。强大的力量禁锢了她所有的挣扎,只能任由她们如同提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将她从那片浸透了她卑微血泪的冰冷石板上拖离。
视线迅速模糊、拔高。下方,是无数道依旧匍匐的身影,是重伤昏迷的陆明轩,是那片暗红的血迹。她像一个被强行剥离的符号,即将被送往一个注定不属于她的、金碧辉煌的囚笼。
身体在月辉的包裹下变得轻盈,灵魂却在急速下坠,坠向一片深不见底、布满迷雾的寒潭。那潭底,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似乎正透过冰冷的水面,无声地注视着她。
玄穹道宫,悬浮于九天罡风之上,隐于流云星辉之间。宫殿群以不知名的白玉砌成,接天连地,廊桥飞架于云海之上,仙鹤灵禽清鸣,灵泉飞瀑垂落如银河。浓郁的灵气凝成实质的雾气,吸一口便觉四肢百骸通泰,修为隐有松动。这里是镜墟界亿万修士心中的无上圣地,是触摸大道的起点。
叶叠影被安置在一座独立的孤峰别院中,名唤“映月台”。庭院深深,奇花异草吐纳灵光,灵泉淙淙,精舍雅致得不染纤尘。每日有仙娥送来琼浆玉液、灵果仙膳,更有道宫长老亲自送来堆积如山的功法典籍、灵丹妙药,态度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
“叠影师妹,此乃‘玄天宝箓’上卷,乃我道宫不传之秘,仙尊特谕,你可随时参悟。”
“此丹名‘九转洗髓’,可涤荡根骨,重塑经脉,于你大有裨益。”
“若有任何不明,随时可来问道阁寻我。”
然而,叶叠影却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擦拭、供奉在神龛上的祭品。那些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无数道探究的、评估的、带着难以言喻热度的目光。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块绝世璞玉,一件蕴含无上威能的法宝胚胎。
她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除了必要的进食和疗伤,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打坐内视,将意识沉入那片枯寂的丹田深渊。
那面冰蓝色的古镜虚影依旧悬浮在那里,亘古不动。它散发着苍茫的气息,镜面幽深,仿佛倒映着宇宙洪荒的碎片。叶叠影小心翼翼地尝试去触碰、去沟通,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试探。每一次接近,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暴起噬咬她的神智。有时是滔天的血海,有时是冰冷刺骨的封印,有时是震耳欲聋的、无数生灵绝望的哀嚎……每一次,都让她冷汗涔涔,心神剧震,不得不立刻退出。
但她的意识也在这反复的试探与剧痛中,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变得更加坚韧。她开始尝试主动引导那古镜散发出的、微弱却精纯得可怕的冰寒气息。那气息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缓慢而痛苦地冲刷着她体内原本驳杂不堪、带着镜奴烙印枷锁的“镜元”,将其一点点剥离、碾碎、重塑。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刮骨疗毒。每一次冲刷都伴随着筋骨欲裂的剧痛和灵魂被撕扯的眩晕。但叶叠影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汗水浸透衣衫,又在冰寒气息下凝结成霜。她眼中只有那面古镜,只有那变强的唯一可能。镜奴的烙印深植于骨血,而她要做的,是用这柄来自“恩赐”的刀,将烙印连同过去的卑贱,一点点剜去!
她需要力量。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道门大兴”,不是为了成为仙尊座下的“真传首徒”,而是为了弄明白,她究竟是谁!体内这面镜子,又是什么!那冥冥中无数双窥视的眼睛,究竟想要什么!
时间在孤寂的修炼中流逝。映月台外,看似平静的道宫,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日,叶叠影正在庭院中,以指代剑,生涩地演练着一套从古镜碎片记忆中捕捉到的、残缺不全的剑诀。剑势古拙,带着一种穿透空间的锋锐,却每每在关键处滞涩,引得体内气息一阵翻腾。
“噗——”一口逆血终究没能忍住,喷溅在庭院洁白的玉石地面上,宛如点点寒梅。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温和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镜光如水,过刚易折。强求其锋锐,不如先顺其流转。”
叶叠影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受伤的幼兽,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庭院角落,一株虬结的古梅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朴素得近乎寒酸。身形颀长却显得有些单薄,面容清癯,带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瞳仁清亮,如同蕴着两泓深秋的潭水,只是……那潭水毫无焦距,空洞地映着庭院上方的流云。他是个盲人。
他怀中抱着一张古旧的七弦琴,琴身乌黑,木纹里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你是谁?”叶叠影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这里是玄穹道宫深处,戒备森严,一个陌生的盲眼琴师,如何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别院?
盲眼琴师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戒备,只是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风中残留的剑意。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初春薄冰上掠过的一缕阳光,脆弱却真实。
“一个过客。”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听风阁的琴师,姓苏,他们都叫我苏先生。”他顿了顿,空洞的眸子“望”向叶叠影的方向,语气温和,“刚来道宫不久,替听风阁修补几卷残谱。方才路过,被师妹的剑意所引,一时多言,唐突了。”
听风阁?叶叠影知道那地方,是道宫存放古籍、乐谱的僻静之所,位于道宫外围,少有人迹。她心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放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苏先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疏离,并不介怀。他摸索着,在古梅树下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将古琴横于膝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动作温柔得像抚摸情人的发丝。
“剑意受阻,心气郁结,反伤己身。”他低声道,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叮咚几声清响,不成曲调,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如同清泉流淌过燥热的沙砾,瞬间抚平了叶叠影体内因强行练剑而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因记忆碎片带来的躁动。
叶叠影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镜之道,在映,在藏,在变。”苏先生的声音随着零落的琴音流淌,低沉而舒缓,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强求其形,不如先悟其意。万物皆可照,万念皆可藏。心若静湖,方能映照诸天而不乱;身若空谷,方能容纳万象而不伤。”
他的话语没有高深的术语,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巧巧地拨动了叶叠影心中某个尘封的枢纽。她丹田深处,那面一直沉寂、只被动释放力量的冰蓝色古镜虚影,竟随着那舒缓的琴音和话语,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宁静的感觉,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浸润了她因剧痛和焦躁而干涸枯裂的神魂。
叶叠影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尝试着按照苏先生那玄之又玄的指引,去感受体内那面古镜。不再强行催动,不再试图掌控,而是像感受自己的呼吸心跳一样,去感受它的存在,感受它那苍茫、冰冷、却又蕴含着某种亘古韵律的脉动。
那混乱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在这宁静的琴音和心境下,变得不那么狂躁暴虐了。
庭院里,只剩下零落的、不成曲调的琴音,和少女逐渐变得悠长平缓的呼吸。
苏先生空洞的眸子“望”着叶叠影的方向,苍白清癯的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随即又隐没在无波的平静之下。他指下的琴音越发舒缓,如同潺潺溪流,无声地流淌在孤寂的庭院中。
叶叠影在映月台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这一日,她刚从一次深度入定中醒来,神清气爽,体内那冰蓝色的镜元比往日更加凝练精纯了一分。门外便传来仙娥恭敬的声音:“叶师姐,仙尊法谕,请师姐即刻前往‘万镜台’。”
万镜台。叶叠影心头微微一凛。她知道这个地方,是玄穹道宫的核心禁地之一,据说是沟通镜墟界本源、推演大道玄机的无上所在。玄穹仙尊突然召她前去,意欲何为?
她压下心头疑虑,整理了一下同样由道宫提供的、质料非凡却依旧让她感觉束缚的月白道袍,跟随引路的仙娥,穿过重重殿宇楼阁,踏过悬浮于云海之上的虹桥。越接近万镜台,空气中的灵气便越发浓郁粘稠,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空间扭曲的波动感。
终于,一座庞大得难以想象的环形建筑出现在眼前。它通体由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玉的黑色石材构筑,表面光滑如镜,却无法倒映出任何景物,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幽深。无数根粗大的、铭刻着繁复玄奥符文的青铜柱支撑着它,直插云霄。一股苍茫、古老、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里便是万镜台。
仙娥在巨大的黑色石门前止步,躬身行礼后悄然退下。沉重的石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更加深邃的黑暗。
叶叠影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门内并非彻底的黑暗。无数点微弱的光芒悬浮在广阔无比的空间中,如同夏夜倒悬的星河。仔细看去,那每一粒“星光”,竟都是一面小小的、形态各异的镜子碎片!它们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古朴斑驳,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圆融光滑……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在这片浩瀚的空间中缓缓旋转、沉浮。
而在这些“星河”的最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古老祭坛。祭坛呈圆形,边缘刻满了无法辨识的、扭曲蠕动的象形文字。祭坛上方,悬浮着一面巨大的、模糊不清的光影,像是一面巨镜的投影,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源初气息。
祭坛周围,并非空无一人。
玄穹仙尊端坐于祭坛正前方最高处的一个蒲团上,身影笼罩在朦胧清辉之中,气息渊深如海。在他下方稍低的位置,赫然盘坐着焚天殿主、凝月仙子、坤元老祖!这三位一方霸主,此刻竟齐聚于此!他们身后,各自侍立着数位气息深沉、目光如电的长老或核心弟子。
整个万镜台内部,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隐隐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期待与紧张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在叶叠影踏入的瞬间,便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刻意温和或虚伪的恭敬,而是赤裸裸的、如同鉴赏绝世珍宝即将绽放光华般的灼热!其中,焚天的眼神最为直接,如同两团跳动的火焰,几乎要将叶叠影点燃;凝月仙子目光清冷,却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专注;坤元老祖则显得沉稳许多,但那双浑浊老眼深处的精光,却锐利得如同实质。
叶叠影的心脏猛地一沉。丹田深处,那面冰蓝色的古镜虚影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发出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嗡鸣!
“叠影,上前来。”玄穹仙尊那冰冷漠然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敲击,在空旷的万镜台内回荡。
叶叠影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和古镜的示警,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光芒流转的巨大祭坛。每一步踏出,都感觉脚下祭坛传来的气息越发清晰、沉重,仿佛踏在巨兽的脊背上。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层层叠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走到祭坛边缘,停下脚步。
“站到祭坛中心。”玄穹仙尊的声音不容置疑。
叶叠影抬眼,望向祭坛中心那片模糊的光影。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那光影,让她感到熟悉,又感到一种刻骨的冰冷和…恐惧。仿佛那里是万物的起点,也是最终的归宿。
她犹豫了一瞬。
“嗯?”焚天殿主发出一声不满的鼻音,周身赤金烈焰微微一涨,灼热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和催促。凝月仙子冰冷的视线也如同实质的冰锥,锁定在她身上。
叶叠影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没有选择。在几股足以将她瞬间碾碎的意志注视下,她只能迈步,踏上了那光芒流转的祭坛。
嗡——!
就在她双足踏上祭坛中心的刹那,整个万镜台内部悬浮的亿万镜片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亿万颗星辰同时点亮!无数道细密的光线从这些镜片中射出,纵横交错,瞬间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祭坛空间、繁复玄奥到极致的巨大光网!
祭坛上那些扭曲蠕动的象形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如同锁链般缠绕向叶叠影的双足!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整个镜墟界本源的、浩瀚磅礴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星河之水,轰然灌入她的体内!
“呃——!”叶叠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悬浮起来!那股力量太庞大、太霸道了!它蛮横地冲撞着她的经脉,冲刷着她的丹田,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她体内肆虐!剧痛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知!
丹田深处,那面一直沉寂的冰蓝色古镜虚影,在这股恐怖的外力刺激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蓝光!它疯狂旋转着,镜面剧烈波动,仿佛被投入了滚油的冰块!
就在叶叠影的意识被剧痛冲击得濒临溃散的边缘时,异变陡生!
她悬浮的身体周围,那由亿万镜片光线交织成的巨大光网,猛地一颤!光线骤然变得更加明亮、更加锐利!每一道光线,此刻都仿佛变成了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
不!不是仿佛!那光线交织的节点上,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张面孔!
不是她自己的倒影!
而是……祭坛周围,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能们的面孔!
玄穹仙尊那模糊不清、笼罩在清辉下的脸,此刻在镜网的光点中清晰无比!那是一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俊美无俦,却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雕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那双深邃如星河的眸子,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贪婪的狂热!仿佛一个守财奴终于看到了尘封千年的宝藏!
焚天殿主的脸孔在另一处光点中扭曲放大,赤发如火,虬髯怒张,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如同要焚毁一切的占有欲和暴戾!
凝月仙子清冷绝美的容颜,此刻也扭曲了,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痴迷的专注,死死盯着祭坛中心,如同看着一件即将完成的、完美的艺术品!
坤元老祖那张古朴苍老的脸,浑浊的眼中精光四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那是猎人看到掉入陷阱的猎物时,最原始的、残忍的兴奋!
还有他们身后那些长老、弟子!一张张平日里或道貌岸然、或恭敬谦卑的脸孔,此刻在无数镜面的映照下,尽数褪去了伪装!只剩下一种扭曲的、狂热的、如同鬣狗看到腐肉般的贪婪!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钉在悬浮于祭坛中心、痛苦挣扎的叶叠影身上!
更可怕的是,这些映照出的面孔,并非静止!无数道或宏大、或细微、或冰冷、或灼热的神念波动,顺着那亿万镜光组成的网络,毫无阻碍地传递到了叶叠影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镜灵本源彻底激活了!”
“道果!活生生的无上道果!”
“……引动镜墟本源灌体…时机到了!”
“剥离!快!剥离她的镜灵核心!”
“万载谋划…就在此刻!”
“吞噬她!吾道可成!”
“我的!她是我的!”
“杀!阻我道途者死!”
轰!!!
这些充满了极致贪婪、赤裸裸杀意和疯狂占有欲的神念碎片,如同亿万柄淬毒的利刃,瞬间将叶叠影残存的意识彻底搅碎!比肉体的痛苦强烈千倍万倍的冰冷和绝望,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冰封了她的灵魂!
道果!活体道果!收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古镜转世!什么道门大兴!什么真传首徒!统统都是谎言!都是骗局!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当作一枚成熟的“道果”,被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尊”、“殿主”、“宫主”、“老祖”们,在这古老的祭坛上,分而食之!
她只是一味药!一味能助他们突破瓶颈、踏足更高境界的活体大药!
“嗬…嗬嗬……”叶叠影悬浮在祭坛中心,承受着本源力量灌体的恐怖剧痛,喉咙里却发出低沉而怪异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悲凉和刻骨的恨意!
笑声中,她体内那面被本源之力疯狂冲击、濒临极限的冰蓝色古镜虚影,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光芒!
“不好!她要自毁道果!”玄穹仙尊那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带着一丝惊怒!
“拦住她!”焚天殿主怒吼,一只燃烧着赤金烈焰的巨掌猛地抓向祭坛中心!
凝月仙子素手挥出,一道冻结空间的寒冰锁链激射而出!
坤元老祖龙头拐杖重重顿地,厚重如山的土黄色光罩瞬间罩向叶叠影!
晚了!
“想拿我做药引?!”叶叠影猛地抬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来自九幽地狱的冰焰!她的声音嘶哑尖锐,穿透了本源力量的轰鸣,在万镜台内疯狂回荡!
“不如看看你们头顶的天——!!!”
伴随着这声撕裂灵魂的尖啸,悬浮在她周身的亿万镜片光线,仿佛受到了某种终极指令的牵引,猛地向上折射!亿万道光芒汇聚成一道撕裂天穹的洪流,轰然撞向万镜台那幽深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穹顶!
嗤啦——!!!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世界根基被撕裂的巨响!
那吞噬光线的幽深穹顶,在汇聚了亿万镜光、引动了镜墟本源、承载了叶叠影所有恨意与决绝的洪流冲击下,如同脆弱的黑琉璃般,轰然碎裂、崩塌!
漫天黑色的“镜片”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穹顶之外,再无流云,再无星光,再无罡风!
只有一面……巨大到无法想象、古老到仿佛开天之初便已存在的……青铜巨镜!
它横亘在无尽虚空之中,镜框是蜿蜒虬结的青铜古树,枝干扭曲,布满斑驳的铜锈。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呈现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深邃幽暗的裂痕!裂痕如同活物的血管,缓缓脉动着,散发出禁锢万古、令人绝望的封印气息!整个玄穹道宫,整个镜墟界,不过是这面恐怖巨镜内部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在巨镜那布满裂痕的镜面中心,一道崭新的、边缘闪烁着不祥的幽蓝色光芒的巨大裂口,正狰狞地张开!
那裂口的形状……赫然与叶叠影在生死擂上,撕裂陆明轩“裂空九转”时,划出的那道空间裂痕……一模一样!!!
祭坛之上,叶叠影的身体在强行引爆古镜本源、撕裂万镜台穹顶的恐怖反噬下,如同破碎的瓷器般,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裂痕!鲜血从每一道裂痕中狂涌而出,瞬间将她染成一个血人!
然而,她却在漫天血雨和纷落的黑色穹顶碎片中,仰天狂笑!笑声凄厉癫狂,如同泣血的夜枭,穿透了青铜巨镜那冰冷的镜面,回荡在无尽死寂的虚空之中!
“哈哈哈哈哈……看啊!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那面困死三十七代修士的青铜镜……”
“那裂痕……从何而来?!!!”
万镜台内,死寂无声。
亿万镜片折射的光芒洪流撕裂穹顶后,并未消散,反而如同亿万柄无形的探灯,将那面横亘于无尽虚空、布满裂痕的青铜巨镜,清晰地、无可辩驳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更狠狠砸入他们的灵魂深处!
祭坛周围,那前一秒还充斥着贪婪、狂热、杀意的空间,瞬间冻结了。
玄穹仙尊周身那朦胧的清辉剧烈地波动、摇曳,如同风中残烛,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并非血肉之躯的裂痕,而是某种维持了万载的、至高无上的“道”的假面,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他深邃如星河的眸子里,倒映着青铜巨镜上那道崭新的、边缘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巨大裂口,那裂口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将他眼底深处万古不变的冰封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呆滞的骇然!
“不…不可能…”那非男非女、冰冷如万载玄冰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的裂痕。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那虚幻的镜面裂痕,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
“天…天镜!!”焚天殿主那如同闷雷般的咆哮,此刻却变成了破锣般的嘶吼。他周身燃烧的赤金烈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黯淡、摇曳,几乎熄灭!那张虬髯怒张、充满了暴戾占有欲的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巨镜中心那道狰狞的裂口,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的开端。他庞大的身躯甚至不受控制地倒退了一步,撞得身后一位焱狱殿长老闷哼一声,却无人敢出声。
凝月仙子那清冷绝美的容颜,此刻如同精致的冰雕被重锤击中,布满了惊骇的裂痕。她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气瞬间失控,脚下的冰莲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冰晶飞散。那双曾专注凝视“道果”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死死盯着青铜巨镜上那道幽蓝的裂痕,仿佛那是通往九幽地狱的入口。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纤指冰凉。
“三十七代…三十七代…”坤元老祖拄着龙头拐杖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龙头拐杖的杖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那张古朴苍老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浑浊的眼中精光尽失,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悲凉。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原来…原来我们…都是囚笼里的蛐蛐儿…三十七代…整整三十七代啊!” 一声悲怆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
他身后的厚土宗长老和弟子们,更是面无人色,有的甚至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目光呆滞地望着那面禁锢了万古的巨镜,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整个万镜台,只剩下穹顶破碎处灌入的、死寂的虚空之风,以及祭坛中心,那血人般的身影发出的、如同夜枭泣血般的疯狂笑声。
“看见了吗?老狗们!”叶叠影的身体在持续不断的崩解中剧烈颤抖,鲜血如同小溪般从她崩裂的伤口中汩汩涌出,在祭坛光洁的地面上蜿蜒成刺目的图案。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却蕴含着一种撕裂一切伪装的、惊心动魄的力量。她染血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指向头顶那片映照着绝望的虚空:
“你们视若神明的‘天’!你们穷尽万载想要打破的‘飞升之壁’!”
“不过是面破镜子!”
“一面困死了你们三十七代祖师的破铜烂铁!”
“而我——”她猛地咳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致惨烈、又极致嘲讽的笑容,“你们眼中卑贱的药渣,你们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是我!叶叠影!一个镜奴!”
“撕开了它!!!”
“撕开了它”四个字,如同四柄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在场所有大能的心脏!将他们万载的谋划、千年的道行、以及那份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傲慢,彻底捅穿、撕裂、踩进泥里!
“噗——!”坤元老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逆血狂喷而出,身体踉跄着,若非龙头拐杖死死支撑,几乎要当场跪倒。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叶叠影,里面再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被颠覆了所有认知的、刻骨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凝月仙子娇躯剧颤,喉头滚动,强行将涌上的腥甜咽下,脸色苍白如金纸。
焚天殿主周身黯淡的火焰猛地一爆,赤红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叶叠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却又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忌惮!
“孽障!找死!”玄穹仙尊那冰冷的声音终于彻底失控,如同九幽寒风吹刮着碎裂的冰川,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模糊的身影骤然变得凝实清晰,一只笼罩在清冷月辉中的巨手,带着崩碎星辰、冻结时空的恐怖威能,如同天罚之掌,撕裂空间,朝着祭坛中心那血人般的身影狠狠拍下!他要将这个掀翻了棋盘、暴露了所有不堪秘密的“变数”,连同那面古镜的秘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巨掌未至,那冻结一切的恐怖威压已经降临!叶叠影周身正在崩解的血肉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晶,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她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结束了么?
就在那毁灭之掌即将落下、将一切都归于虚无的刹那——
叮咚…叮咚…
一缕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石罅的琴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万镜台内凝固的杀意、绝望的哀嚎、毁灭的轰鸣,清晰地响了起来。
那琴音不高昂,不激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层层涟漪。
琴音响起之处,并非祭坛周围,也非万镜台入口。而是那被撕裂的穹顶边缘,一块巨大的、正在坠落的黑色穹顶碎片之上!
一个身影盘膝而坐。
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死寂的虚空中微微飘拂。面容清癯苍白,双眼空洞无神,正是那位自称“苏先生”的盲眼琴师!
他膝上横着那张乌木古琴,修长的手指正从容地拂过琴弦,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置身于幽静的山谷,而非这即将毁灭的战场中心。琴音正是从他指下流淌而出。
随着那清泉般的琴音流淌,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玄穹仙尊那含怒拍下的、足以冻结时空的月辉巨掌,在距离叶叠影头顶不足三尺之处,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韧的墙壁!月辉巨掌上冻结万物的恐怖寒意被琴音拂过,竟肉眼可见地消融、瓦解!巨掌本身也猛地一滞,凝滞在半空,仿佛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拖拽,下落之势骤然减缓!
“谁?!”玄穹仙尊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穿透虚空,死死锁定在穹顶碎片上的盲眼琴师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他含怒一击,此人的修为……
焚天、凝月、坤元等人也瞬间从各自的骇然与绝望中惊醒,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虚空中的抚琴身影,震惊莫名!
琴音未停。
苏先生空洞的眸子“望”向祭坛中心那血人般的身影,脸上依旧是那抹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个清冽如冰珠落玉盘的音符跳跃而出。
嗡!
叶叠影丹田深处,那面因为自毁性爆发而布满裂痕、光芒黯淡的冰蓝色古镜虚影,竟随着这一声琴音,猛地一颤!一股清凉温润、却又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奇异力量,如同初春的第一场甘霖,瞬间注入她那濒临彻底破碎的躯体和枯竭的神魂!
这股力量并非直接疗愈她的伤势,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引动了她体内那源自古镜的、最为本源的冰寒镜元!这股镜元在那琴音的指引下,不再狂暴,不再毁灭,而是变得如同温顺的溪流,自发地、迅疾无比地涌向她周身崩裂的伤口!
嗤嗤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叶叠影体表那些深可见骨的、正在汩汩冒血的恐怖裂痕,竟在冰蓝色镜元的覆盖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封冻!一层薄薄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冰晶迅速覆盖了所有伤口,强行止住了鲜血的奔涌,更暂时封住了那毁灭性的崩解之力!
虽然这仅仅是暂时的封冻,如同在破碎的瓷器上强行涂抹了一层冰胶,随时可能再次崩裂,但这股力量带来的短暂喘息之机,以及那股清凉生机对神魂的滋养,让叶叠影濒临熄灭的意识之火,猛地跳动了一下,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她艰难地抬起头,染血的视线透过冰晶和血污,模糊地看向虚空碎片上那个抚琴的身影。苏先生…这个神秘的盲眼琴师…
“走。”
一个清晰无比的字眼,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在她仅存的神魂识海中响起。依旧是苏先生那温和的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随着这个“走”字在她识海炸响,苏先生拂过琴弦的手指骤然加快!
铮!铮铮铮——!
清越的琴音瞬间变得急促、高昂,如同金戈铁马踏碎冰河!无数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音波构成的淡青色符文,随着琴音从他指下激射而出!这些符文玄奥古朴,带着一种切割空间、洞穿虚空的锋锐意境!
目标,并非玄穹仙尊那被阻滞的巨掌,也非焚天等人,而是——叶叠影身后那片被青铜巨镜禁锢的、死寂的虚空!
嗤!嗤嗤!
淡青色的音波符文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斩在叶叠影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上!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一道狭长的、边缘不断扭曲闪烁的、漆黑的空间裂缝,如同狰狞的伤口,竟硬生生被那音波符文撕裂开来!裂缝之后,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青铜巨镜,而是一片混乱狂暴、色彩斑斓、充满了毁灭性能量的空间乱流!
“虚空裂缝?!”凝月仙子失声惊呼,清冷的脸上满是骇然,“他…他想送她进乱流?!那是十死无生之地!”
“拦住他!”焚天殿主怒吼,顾不得头顶那面巨镜带来的震撼,周身黯淡的烈焰轰然爆发,一只赤金巨拳带着焚灭万物的气息,狠狠轰向穹顶碎片上的苏先生!
玄穹仙尊被阻滞的月辉巨掌也再次爆发出恐怖威能,冰晶碎裂,挣脱无形的束缚,加速拍落!
坤元老祖龙头拐杖重重一顿,一道厚重如大地的黄色光墙拔地而起,试图封堵那道刚刚撕裂的空间裂缝!
“走!”苏先生的声音再次在叶叠影识海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与此同时,他拨动琴弦的右手猛地一划!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作实质的冰蓝色音刃,带着斩断一切束缚的决绝意志,后发先至,瞬间斩在叶叠影身上那层由她自己镜元凝结的冰晶枷锁之上!
咔嚓!
冰晶应声而碎!但同时,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也猛地推送在叶叠影的后背!
噗!
叶叠影喷出一口带着冰渣的血沫,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力量狠狠推向了那道刚刚撕裂、正被坤元老祖土黄光墙封堵的、通往空间乱流的漆黑裂缝!
“不——!”玄穹仙尊的怒吼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留下道果!”焚天殿主的咆哮震耳欲聋!
土黄光墙在叶叠影撞上前的瞬间,被苏先生那道冰蓝音刃的余波狠狠斩中,剧烈波动,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而叶叠影的身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没入了那道狰狞的空间裂缝之中!
裂缝在她身后猛地合拢,只留下一片扭曲的光影和狂暴的能量余波。
“啊——!!!”
玄穹仙尊那含怒拍下的月辉巨掌,最终只狠狠拍在了叶叠影消失的空处,将那片祭坛地面连同空间都拍得粉碎、塌陷!恐怖的冲击波席卷开来,却被万镜台本身的禁制艰难地束缚在祭坛范围之内。
焚天殿主的赤金巨拳也轰在了苏先生所在的穹顶碎片之上,将那巨大的碎片瞬间轰成齑粉!然而,碎片爆裂的尘埃中,却空空如也。那位神秘的盲眼琴师,连同他的古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万镜台内,一片狼藉。破碎的穹顶碎片如同黑色的雨点,仍在簌簌落下。祭坛中心被玄穹仙尊一掌拍出的巨大深坑,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狂暴的能量乱流、刺鼻的血腥味和……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玄穹仙尊模糊的身影悬浮在深坑之上,周身清辉剧烈地波动着,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上,冰封的漠然彻底碎裂,只剩下一种择人而噬的、扭曲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焚天殿主周身火焰明灭不定,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叶叠影消失的地方,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愤怒的公牛。
凝月仙子脸色苍白,望着那面依旧横亘在虚空、裂痕狰狞的青铜巨镜,眼神空洞。
坤元老祖拄着拐杖,看着自己那被音刃斩出裂痕、最终未能封堵住裂缝的土黄光墙,又看看头顶那面巨镜,最终发出一声苍老而沉重的叹息,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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